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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節(jié)選)

曹禺

　　黃省三　由中門進(jìn)。

　　黃省三　(膽小地)李……李先生。李石清怎么?(吃了一驚)是你!黃省三是，是，李先生。

　　李石清　又是你，誰叫你到這兒來找我的?

　　黃省三　(無力地)餓，家里的孩子大人沒有飯吃。

　　李石清　(冷冷地)你到這兒就有飯吃么?這是旅館，不是粥廠。

　　黃省三　李，李先生，可當(dāng)?shù)亩籍?dāng)干凈了。我實(shí)在沒有法子，不然，我決不敢再找到這兒來麻煩您。

　　李石清　(煩惡地)哧，我跟你是親戚?是老朋友?或者我欠你的，我從前占過你的便宜?你這一趟一趟地，我走哪兒你跟哪兒，你這算怎么回事。

　　黃省三　(苦笑，很凄涼地)您說哪兒的話，我都配不上。李先生，我在銀行里一個月才用您十三塊來錢，我這兒實(shí)在是無親無故，您辭了我之后，我在哪兒找事去?銀行現(xiàn)在不要我等于不叫我活著。

　　李石清　(煩厭地)照你這么說，銀行就不能辭人啦。銀行用了你，就算踱你保了險(xiǎn)，你一輩子就可以吃上銀行啦，嗯?

　　黃省三　(又卷弄他的圍巾)不，不，不是，李先生，我……我，我知道銀行待我不錯，我不是不領(lǐng)情�？墒恰�…您是沒有瞅見我家里那一堆孩子，活蹦亂跳的孩子，我得每天找東西給他們吃。銀行辭了我，沒有進(jìn)款，沒有米，他們都餓得直叫。并且房錢有一個半月沒有付，眼看著就沒有房子住。(囁嚅地)李先生，您沒有瞅見我那一堆孩子，我實(shí)在沒有路走，我只好對他們——哭。

　　李石清　可是誰叫你們一大堆一大堆養(yǎng)呢?

　　黃省三　李先生，我在銀行沒做過一件錯事。我總天亮就去上班，夜晚才回來，我一天干到晚，李先生——

　　李石清　(不耐煩)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是安分守己的�？墒请y道不知道現(xiàn)在市面蕭條，經(jīng)濟(jì)恐慌?我跟你說過多少遍，銀行要裁員減薪，我并不是沒有預(yù)先警告你!

　　黃省三　(躊躇地)李先生，銀行現(xiàn)在不是還蓋著大樓，銀行里面還添人，添了新人。

　　李石清那你管不著!那是銀行的政策，要繁榮市面。至于裁了你，又添了新人，我想你做了這些年的事，你難道這點(diǎn)世故還不明白?

　　黃省三我……我明自，李先生。(很凄楚地)我知道我身后面沒有人挺住腰。李石清那就得了。

　　黃省三不過我當(dāng)初想，上天不負(fù)苦心人，苦干也許能補(bǔ)救我這個缺點(diǎn)。李石清所以銀行才留你四五年，不然你會等到現(xiàn)在?

　　黃省三(乞求)可是，李先生，我求求您，您行行好。我求您跟潘經(jīng)理說說，只要他老人家再讓我回去。就是再累一點(diǎn)，再加點(diǎn)工作，就是累死我，我也心甘情愿的。

　　李石清　你這個人真麻煩。經(jīng)理會管你這樣的事?你們這樣的人，就是這點(diǎn)毛病�？偘炎约嚎吹锰�重，換句話，就是太自私。你想潘經(jīng)理這樣忙，會管你這樣小的事，不過，奇怪，你干了三四年，就一點(diǎn)存蓄也沒有?

　　黃省三(苦笑)存蓄?一個月十三塊來錢，養(yǎng)一大家子人?存蓄?

　　李石清　我不是說你的薪水。從薪水里，自然是擠不出油水來�？墒恰�—在別的地方，你難道沒有得到一點(diǎn)的好處?

　　黃省三　沒有，我做事憑心，李先生。

　　李石清　我說——你沒有從筆墨紙張里找出點(diǎn)好處?黃省三天地良心，我沒有，您可以問庶務(wù)劉去。

　　李石清　哼，你這個傻子，這時候你還講良心!怪不得你現(xiàn)在這么可憐了。好吧，你走吧。黃省三(著慌)可是，李先生——

　　李石清　有機(jī)會，再說吧，(揮揮手)現(xiàn)在是毫無辦法。你走吧。黃省三李先生，您不能——

　　李石清　并且，我告訴你，你以后再要狗似地老跟著我，我到哪兒，你到哪兒，我就不跟你這么客氣了。

　　黃省三　李先生，那么，事還是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

　　李石清快走吧!回頭，一大堆太太小姐們進(jìn)來，看到你跑到這兒找我，這算是怎么回事?

　　黃省三　好啦!(淚汪汪的，低下頭)李先生，真對不起您老人家。(苦笑)一趟一趟地來麻煩您，我走啦。

　　李石清　你看你這個麻煩勁兒，走就走得啦。

　　黃省三　(長長地嘆一口氣，走了兩步，忽然跑回來，沉痛地)可是，您叫我到哪兒去?您叫我到哪兒去?我沒有家，我拉下臉跟你說吧，我的女人都跟我散了，沒有飯吃，她一個人受不了這樣的苦，她跟人跑了。家里有三個孩子，等著我要飯吃。我現(xiàn)在口袋里只有兩毛錢，我身上又有病，(咳嗽)我整天地咳嗽!李先生，您叫我回到哪兒去?您叫我回到哪兒去?

　　李石清　(可憐他，但又厭惡他的軟弱)你愿意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吧。我跟你講，我不是不想周濟(jì)你，但是這個善門不能開，我不能為你先開了例。

　　黃省三　我沒有求您周濟(jì)我，我只求您賞給我點(diǎn)事情做。我為著我這群孩子，我得活著!李石清(想了想，翻著白眼)其實(shí)，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黃省三　(燃著了一線希望)真的?

　　李石清　第一，你可以出去拉洋車去。

　　黃省三　(失望)我……我拉不動(咳嗽)您知道我有病。醫(yī)生說我這邊的肺已經(jīng)(咳)——靠不住了。

　　李石清　哦，那你還可以到街上要——

　　黃省三　(臉紅，不安)李先生，我也是個念過書的人，我實(shí)在有點(diǎn)——

　　李石清　你還有點(diǎn)叫不出口，是么?那么你還有一條路走，這條路最容易，最痛快，——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看見黃的嘴喃喃著)——對，你猜的對。

　　黃省三哦，您說，(嘴唇顫動)您說，要我去——(只見唇動，聽不見聲音)

　　李石清你大聲說出來，這怕什么?“偷!”“偷!”這有什么做不得，有錢的人的錢可以從人家手里大把地?fù)�，你沒有膽子，你怎么不能偷?

　　黃省三　李先生，真的我急的時候也這么想過。李石清　哦，你也想過去偷?

　　黃省三　(懼怕地)可是，我怕，我怕，我下不了手。

　　李石清　(憤慨地)怎么你連偷的膽量都沒有，那你叫我怎么辦?你既沒有好親戚，又沒有好朋友，又沒有了不得的本領(lǐng)。好啦，叫你要飯，你要顧臉，你不肯做;叫你拉洋車，你沒有力氣，你不能做;叫你偷，你又膽小，你不敢做。你滿肚子的天地良心，仁義道德，你只想憑著老實(shí)安分，養(yǎng)活你的妻兒老小，可是你連自己一個老婆都養(yǎng)不住，你簡直就是個大廢物，你還配養(yǎng)一大堆孩子!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不是替你這樣的人預(yù)備的。(指窗外)你看見窗戶外面那面那所高樓么?那是新華百貨公司十三層高樓，我看你走這一條路是最穩(wěn)當(dāng)?shù)摹?/P>

　　黃省三　(不明白)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走到黃面前)怎么走?(魔鬼般地獰笑著)我告訴你，你一層一層地爬上去。到了頂高的一層，你可以邁過欄桿，站在邊上。你只再向空，向外多走一步，那時候你也許有點(diǎn)心跳，但是你只要過一秒鐘，就一秒鐘，你就再也不可憐了，你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

　　黃省三　(呆若木雞，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李先生，您說頂好我“自——”(忽然爆發(fā)地悲聲)不，不，我不能死，李先生，我要活著!我為著我的孩子們，為我那沒了媽的孩子們我得活著!我的望望，我的小云，我的——哦，這些事，我想過。可是，李先生，您得叫我活著!(拉著李的手)您得幫幫我，幫我一下!我不能死，活著再苦我也死不得，拼命我也得活下去啊!(咳嗽)

　　[左門大開。里面有顧八奶奶、胡四、張喬治等的笑聲。潘月亭露出半身，面向里面，說：“你們先打著。我就來。”

　　李石清　(甩開黃的手)你放開我。有人進(jìn)來，不要這樣沒規(guī)矩。(黃只得立起，倚著墻，潘進(jìn)。

　　潘月亭　啊?

　　黃省三　經(jīng)理!

　　潘月亭　石清，這是誰?他是干什么的?黃省三　經(jīng)理，我姓黃，我是大豐的書記。李石清　他是這次被裁的書記。

　　潘月亭　你怎么跑到我這里來，(對李)誰叫他進(jìn)來的?

　　李石清　不知道他怎么找進(jìn)來的。疊

　　黃省三　(走到潘面前，哀痛地)經(jīng)理，您行行好，您要裁人也不能裁我，我有三個小孩子，我不能沒有事。經(jīng)理，我給您跪下，您得叫我活下去。

　　潘月亭　豈有此理!這個家伙，怎么能跑到這兒來找我求事。(厲聲)滾開!黃省三　可是，經(jīng)理——

　　李石清　起來!起來!走!走!走!(把他一把推倒在地上)你要再這樣麻煩，我就叫人把你打出去。

　　[黃望望李，又望望潘。

　　潘月亭　滾，滾，快滾!真豈有此理!

　　黃省三　好，我起來，我起來，你們不用打我!(慢慢立起來)那么，你們不讓我再活下去了!你!(指潘)你!(指李)你們兩個說什么也不叫我再活下去了。(瘋狂似的又哭又笑地抽咽起來)哦，我太冤了。你們好狠的心哪!你們給我一個月不過十三塊來錢，可是你們左扣右扣的，一個月我實(shí)在領(lǐng)下的才十塊二毛五。我為著這辛辛苦苦的十塊二毛五，我整天地寫，整天給你們伏在書桌上寫;我抬不起頭，喘不出一口氣地寫;我從早到晚地寫;我背上出著冷汗，眼睛發(fā)著花，還在寫;刮風(fēng)下雨，我跑到銀行也來寫!(做勢)五年哪!我的潘經(jīng)理!五年的工夫，你看看，這是你!(兩手捶著胸)幾根骨頭，一個快死的人!我告訴你們，我的左肺已經(jīng)壞了，哦，醫(yī)生說都爛了!(尖銳的聲音，不顧一切地)我跟你說，我是快死的人，我為著我的可憐的孩子，跪著來求你們。叫我還能夠跟你們寫，寫，寫，——再給我一碗飯吃。把我這個值錢的命再換幾個十塊二毛五�？墒悄銈儾淮饝�(yīng)我!你們不答應(yīng)我!你們自己要弄錢，你們要裁員，你們一定要裁我!(更沉痛地)可是你們要這十塊二毛五干什么呀!我不是白拿你們的錢，我是拿命跟你們換哪!(苦笑)并且我也拿不了你們幾個十塊二毛五，我就會死的。(憤恨地)你們真是沒有良心哪，你們這樣對待我——是賊，是強(qiáng)盜，是鬼呀!你們的心簡直比禽獸還不如——

　　潘月亭你這個混蛋，還不給我滾出去!

　　黃省三(哭著)我現(xiàn)在不怕你們啦!我不怕你們啦!(抓著潘的衣服)我太冤了，我非要?dú)⒘恕��?/P>

　　潘月亭(很敏捷地對著黃的胸口一拳)什么!(黃立刻倒在地下)[半晌。

　　李石清經(jīng)理，他是說他要?dú)⑺�自己——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動手害人的。潘月亭(擦擦手)沒有關(guān)系，他這是暈過去了。福升!福升!

　　[福升上。

　　潘月亭把他拉下去。放在別的屋子里面，叫金八爺?shù)娜烁�他拍拍捏捏，等他緩過來，拿三塊錢給他，叫他滾蛋!

　　王福升是!

　　[福升把黃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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