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位富于想象力的同學對我說,將來當了老師,就帶學生去草坪上上課。藍天白云,青草碧樹,多么富有詩意啊!
我淡淡一笑,不由回想起自己在草地上課的經歷。
三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晴朗的秋日,我在希伯來大學羅特伯格(Rothberg)學院教學樓里的咖啡館匆匆啃完一塊三明治,走進教室。先到的同學正在談論幾天前發(fā)生的一次自殺爆炸。不一會兒老師來了,我們便各就各位開始上課。
沒過幾分鐘,一位保安敲門進來,一臉嚴肅地問我們有沒有人在12 點到12點半之間把包忘在了咖啡館。大家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包,都搖了搖頭。保安道謝一聲退出,又去敲隔壁教室的門。大約5分鐘后,他直接推開門走進我們的教室,用更急促的聲音說:“對不起,我們在咖啡館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疑的包,沒人認領。我們非常懷疑里面有炸彈,F(xiàn)在請大家按秩序離開教學樓!
老師和同學們立刻動作麻利地收拾好東西,起身出門。我來不及多想,也把書本文具胡亂往包里一塞,加入隊伍。走廊里站滿了各間教室走出的師生。大多數(shù)人的臉上非常平靜,只是流露出些許無奈。他們也許已經習以為常了。只有我這個初來乍到的東方人心怦怦直跳。位于學院入口的那家食堂3個月前剛剛爆炸,那時候還沒有重建完成,仍是一片狼藉。想到身后的教室和咖啡館也許會變?yōu)橥瑯拥膹U墟,我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腳上的步伐卻加快了。
老師把我們班的學生帶到學院前的草坪,讓大家就地坐下,說:“好了,我們繼續(xù)上課。”她的語調就像普通的課間休息結束時一樣自然。我卻有點坐不住。在我看來,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與躲避戰(zhàn)亂的難民沒什么區(qū)別。離開教學樓,只是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而已;而他們居然還有心思學習。四處望望,每個班的學生都已經在草地上坐好,準備上課了,感覺不過是換了間教室。而且這鳥語花香的地方環(huán)境不錯,平時是戀人們談情說愛的首選。而我卻不時回頭仰望教學樓,頗有些心不在焉。平時常常為自己“比猶太人用功”而沾沾自喜,但此時卻不免感嘆學習的定力比他們差得太遠。
美國同學大衛(wèi)看出我神色有異,特地走過來關切地說:“這種‘嫌疑’爆炸在以色列很平常,大多都是誤報。但是,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要做百分之百的防范!蔽一卮穑骸肮植坏么蠹叶歼@么若無其事,還有心思上課!钡S即想起大衛(wèi)多次向我提到,他的幾位朋友都在夏天的那次食堂爆炸中喪生,便又覺不妥。老師聽見我的話,正色問我:“你知道為什么我們的民族受到了兩千年的歧視和壓迫,卻頑強地存活下來,為人類做出貢獻?”她說著把目光掃向坐在草地上的全班學生!耙驗檫@!”一名女生指著周圍的草地和同學說,“即使在恐怖襲擊的威脅下,我們也還在堅持上課。”老師贊許地看了她一眼,對大家說:“不要說恐怖襲擊的警報,當年面對阿拉伯人真正的飛機大炮,猶太人的文化教育也沒有停止過。我的父母都是這么過來的!薄岸麄,”先前那個女生又指了指校園外東耶路撒冷的阿拉伯村莊,“做不到!(幾星期后,我有了一次親身經歷:走進那個村莊想買些雞蛋,在路上遭到了一伙素昧平生的阿拉伯兒童投擲土塊的“招待”。這大概便是他們所接受的基本“教育”。)
我上大學后的第一堂戶外文化課就這樣開始了。老師教得很用心,學生學得也很投入,似乎警笛大作開進學院的警車和全副武裝如臨大敵的安全人員根本不存在。輪到一個個子不高的女生演講,她站上花壇,充滿激情地發(fā)表對定居點問題的看法。而下面的學生也不時用提問打斷她,或是與她進行激烈的辯論,這一屢見不鮮的場景是對“三個猶太人至少有四種觀點”的絕佳寫照,而老師則坐在草坪一側津津有味地關注著他們的討論,不時糾正他們的錯誤。
教學樓里傳來三聲沉悶的槍響。隨后有保安過來通知我們說,沒事了,不是爆炸,可以回去上課了。師生們便起身收拾東西往回走。我拍拍褲子上的泥土,看著隊伍的背影,不禁有些感慨:在暴力的威脅下仍然堅持教育的民族是可敬的,也是很難被消滅的。而這樣的傳統(tǒng),并非開始于現(xiàn)代。早在中世紀,猶太人的社群便要求,一個家庭再窮也必須送孩子學習圣經和法典,富人則有義務資助窮人的孩子上學。在朝不保夕的環(huán)境中,他們深深地懂得,權力并不可靠,土地和金錢也隨時有被剝奪的危險(事實上在很多國家猶太人根本沒有資格購買土地),唯有知識和對知識的渴求之心能夠代代相傳,直到永遠。而一個兩千多年來基本消滅了文盲的民族又怎么會不優(yōu)秀呢?
在那以后,我又經歷了幾次“可疑物品”引發(fā)的風波,也漸漸習慣了。但這第一次被疏散和草地上課的情景至今仍然歷歷在目。如果以后我真有機會把課堂挪到藍天白云下的芳草地上,那樣的詩情畫意的確會令人陶醉;但我也不會忘記向學生講述這個在草地上上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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