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得知一個悲傷的消息,勤業(yè)中學張薇同學的爺爺前天去世了,剛剛完成的作品居然成了爺爺的墓志銘!边@是筆者不久前收到的一條消息。張薇所寫的《時代的音符》,是我們發(fā)起的中學生歷史記錄大賽的參賽作品之一。不久之后,另一位大賽參與者梓豪的父親來訪,據他介紹:2011年,梓豪的爺爺已經到了癌癥晚期,孩子對爺爺的訪談基本上都是在病房里完成的。那些日子,爺爺每天都盼著孫子來。伴隨著家史的寫作,梓豪成長了很多,最明顯的是對家人、對社會多了一份責任感。
三年多來,我們不時收到家長的感謝信,甚至有家長主動給我們捐款;孩子們與長輩聊家史的溫馨場面曾無數次出現在我腦海里,現在它終于成為現實。這與其說是我的理想,倒不如說是為了彌補一個虧欠。
“文革”前夕,“四清運動”中“破四舊,立四新”的口號席卷整個川南鄉(xiāng)村,我家最后一份族譜被嚇破膽的三爺爺扔進了火塘,我們家族的祠堂也被借住于此的縣一中吞并。其直接后果就是,我直到今天也不說不清曾祖父的名字。
深受其害的豈止我們一個家族?全國至少有80%的家庭都有過類似遭遇。三年多來,借著在全國各地做公益培訓的機會,我調查了20個省市近3萬名中學生,能說出曾祖父名字的不到總數的20%?梢,四五十年前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已嚴重摧毀我們延續(xù)數千年的宗族傳統和相關的家族記憶。
在這方面,血脈傳承固然重要,家族記憶有著更重要的意義。依靠家譜、宗祠和牌位固化并傳承的家族記憶,對于每一個傳統中國人無疑具有終極關懷的意義。
今日中國,關于宗族和家族的信仰相對稀缺,對于數以億計的老人而言,他們的生命薄如空氣,轉瞬便消失于無形?墒,歷史不是化石——可以深埋泥土等待千萬年后與科學家相遇——歷史需要記錄,需要保存與傳承。但是,對于絕大多數普通人來說,他們的故事永遠沒有寫入官修史書的機會。在宗族傳統花果凋零的今天,如果連一個家族的子孫都不肯靜下心來,聆聽長輩的故事,那他們這一生還有什么意義?
“中學生寫史”不僅僅是晚輩對長輩的深切關懷,也是中學生認識自我和實現自主教育的過程。迥異于傳統社會中長輩講述、晚輩記錄的家史傳承方式,“中學生寫史”強調學生在研究過程中的主導地位。他們作為家族史研究的發(fā)起者,與受訪的長輩始終處于平等對話的地位,而傳統歷史教育中掌握主導權的歷史教師則退居咨詢和顧問的位置,此舉有望打破學校教育的威權模式,使平等協作和自我教育成為可能。
這些年我經常被人問到:你們想要給孩子們灌輸什么歷史觀?我的回答是:什么也不用灌輸,只需給他們一個觸摸歷史的機會。
只要孩子們用心發(fā)問,多元而復雜的歷史細節(jié)就會撲面而來。面對家史和教科書的某些差異,孩子們自然會產生疑惑,進而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尋找答案。在此過程中,孩子們將逐步養(yǎng)成歷史學人最偉大的品質,即“懷疑一切”和“同情的理解”——前者并非否定一切,而是凡事都敢于追問:這是真的嗎?請拿出證據!后者則是借助史料,還原歷史細節(jié),并置身其中以“感同身受”。前者使獨立思考成為可能,后者使人文精神得以建立。
在傳統的家庭教育中,長輩經常要求孩子為他人著想,卻很少考慮“換位思考”。在我看來,“換位思考”不僅僅是一種態(tài)度,還是一種能力——“同情的理解”的能力。歷史教育不僅傳遞知識,還分享生命經驗。然而,缺少細節(jié)的歷史教科書完全沒有傳遞生命經驗的能力。任何人也都沒有權力要求別人理解自己經驗范圍之外的事情。
公眾總在抱怨世風日下、道德淪喪,卻很少愿意靜下心來反思一下我們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爸袑W生寫史”,恰為代際溝通和家庭關系調整提供契機,讓孩子有機會分享祖輩的生命經驗,使換位思考成為伴隨他們終身的能力;也讓孩子們看到歷史的復雜性與多元性,使他們遇事冷靜、懂得為對方著想。這樣的年輕人具備最基本的公民素質,有望成為建設公民社會、維持社會穩(wěn)定與和諧的中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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